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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看!那有一棵高高的泡桐樹。”
一直到現在,我還能想起小穎和我第一次望到泡桐樹的情形。
那年我十歲,一到晚上,爸爸媽媽去加夜班,我和小穎就常常一起去電影院。
電影院門口的街燈賊亮賊亮的,照得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涂上了一層釉一樣的光。這些人中間,有大人,有小孩子,也有晚上出來遛彎的老人們,中間還穿插著推著小推車的小商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,仿佛一個熱鬧的集市。
大多數時間我們就消磨在在這些人中間擠來擠去,既沒有錢買小商販推車上的瓜子和糖,更沒有錢去買一張奢侈的電影票。等到電影正式開演了,電影院門口的人漸漸散去,燈火闌珊里,還剩下不多的幾個孩子。我和小穎常常趴在電影院的鐵柵欄門上玩,偶爾能聽到放映廳里傳來的嗡嗡的回響。有時候,還傳來人們的哄笑聲和鼓掌聲,叫得人心里癢癢的,像有一百只小手在撓。
怎么才能看上一場免費電影呢?這是我和小穎常常討論的問題。
“我叔叔是電影院的檢票員。”
小穎常常向我夸耀。這么一個有魔力的地方,她的叔叔竟然是檢票員,這著實讓人羨慕。可是,我們在電影院門前,卻從來沒碰到過她叔叔。
一個星期天,我和小穎圍著電影院轉了整整一圈。這一圈比我們想像中要長、要遠。可是結果卻讓我們很失望。除了高高的圍墻,還有圍墻上尖銳的碎玻璃,我們什么也沒發現。
這時候,小穎看到了那棵泡桐樹。這棵泡桐樹種在放映廳門前一旁的空地上。如果不是白天,還真不容易注意到。
“看!那有一棵高高的泡桐樹。”
小穎興奮地對我說,仿佛發現了什么秘密。
這棵泡桐樹有兩層樓那么高,高大茂盛之極,足足得有兩百歲了吧。
“我們可以躲在泡桐樹后面,這樣就可以看連場的電影了。”
有一次,小穎認真地對我說。
“這怎么行呢,要是讓人發現怎么辦?”
還有一次,她又對我說“我們可以住在樹洞里。”我想,小穎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,自從注意到這棵泡桐樹,她的怪念頭可是越來越多了。
我們扒著鐵柵欄門,伸長脖子用力往里瞧,雖然這棵泡桐樹足有兩三摟粗,里面的空間隱藏一個小孩子根本沒什么問題,可是問題是,這棵泡桐樹根本就沒有樹洞。
一天晚上,我們在電影院門前逗留了一個小時,電影馬上就要開演了,可是像往常一樣,我們仍然沒有找到進去看電影的辦法。
我問小穎“你總說你叔叔是檢票員,怎么從來也沒見過他呢?”
“今天他沒值班。”小穎煞有介事地說。
“那他什么時候才能值班呀?”
“他工作那么忙,誰知道呀。”
“哎——”
在電影院門前的小路上,我們手牽著手來來回回地走著。昏暗的燈光下,地下橫七豎八都是人們扔下的撕掉票根的電影票。有時候,我們甚至盼望著會有人們不小心丟掉的電影票,這樣,我們就可以撿起來去看一場免費電影了。
電影院門前西側有一個小洞,上面張貼著大幅的電影海報,是電影院的售票處。每天,這個小洞前都擠滿了買電影票的人們。可是,大概電影票早賣完了,今天賣票的小洞前雖然亮著燈,可是一個人也沒有,小洞里透出虛幻的光。忽然,從小洞里伸出一只手來,手心還放著兩張電影票。是的,是今晚的電影票!(這是非常少見的,通常里面的人收了錢,就把電影票擱在小洞口上。)
這是一只女人的手。細長的手腕上戴著一只綠瑩瑩的鐲子,碰到小洞下面的墻壁上,還發出清脆的丁丁當當的響聲。一直到我們走過去,這只手一直停在那兒,仿佛在等著我們。難道還有人買票?我滿腹狐疑地往四周望了望,竟然沒有一個人。難道……難道這兩張電影票是給我和小穎的?可是我們連一分錢也沒有呀!
“是的,是給你們的。”
小洞里傳來一個女人神秘的聲音。
小穎伸手要去接。我趕緊抓住她的手,不知道為什么,我心里咚咚地跳著,害怕得不得了,覺得這件事實在是有些蹊蹺。
“給你們的,電影馬上要開演了喲。”
那個女人的聲音又從小洞里幽幽地傳出來。
“怕什么呀?這是我姑姑給的。”
小穎說著,抓過電影票,拉著我的手就往檢票口跑。我們氣喘吁吁跑到時,檢票口馬上就要關門了。
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粗氣,一邊問小穎“你不是說你叔叔在這兒么,怎么成了你姑姑呀?”
“是呀,我叔叔是檢票員,我姑姑是售票員的,連這你也搞不明白呀?”
小穎眨著眼睛,快速地說著。這時,電影已經開演了。我們不再說話。放映廳里漆黑一團。我們坐在座位上,很快被幕布上的人物、聲音、色彩吸了進去,把剛才的事情全忘了。
電影散場了。奇怪,從放映廳里走出來的怎么全是小孩子?我和小穎手拉著手,跟著人流,懵懵懂懂地往外走著。一走出放映廳,就看到那棵泡桐樹下站著一個老婆婆,她的手腕上也戴著一只綠瑩瑩的鐲子。“是她!原來是她,她是你的姑姑?”
我大聲問小穎。
可是嗓子里卻發不出聲音來。
小穎也好像傻了一樣,呆呆地望著那個老婆婆。
這時候,泡桐樹不見了,眼前忽然亮如白晝,又出現了一個放映廳。放映廳的小門上還閃著綠瑩瑩的小燈,小燈一閃一閃的,好像在眨著眼睛說請進!請進!
電影院的鐵柵欄門呢,怎么找不到了?真是太奇怪了!這個院子里現在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樣的放映廳,仿佛玻璃鏡子里照出來的一樣。
“小朋友們請進,這是我新開的影院,足有一百場電影呢。保你們七天七夜也看不完。”
老婆婆笑盈盈地說著。可是她的笑容朦朦朧朧的,好像飄浮在水面上,好奇怪,好詭異呀!我的心突突地跳著。
我大聲叫著“不去,我們不去!”
可是,已經來不及了。小穎松開我的手向放映廳奔去,只見綠光一閃,小穎不見了,在她后面還有許多孩子一起往里面擠。我被一大群孩子簇擁著,眼前一黑,后背仿佛被一只手推了一把,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。這是一個寬闊的廣場,遠遠的,高處的天空是綠色的,飄著淡淡的綠色的云彩。廣場中央支著一張白色的幕布,孩子們都圍坐在幕布前。電影一個接一個不停地上演著,有些是我們沒有看過的,有些是我們已經看過的。一開始我還興致勃勃地看著,可是越到后面,我越沒有力氣。我渴了,餓了,困了,我想回家。可是廣場上沒有吃的,沒有水喝,更沒有睡覺的地方。
不知什么時候,那個戴綠鐲子的老婆婆走過來,手里還托著一大杯綠色的果汁,她口中念念有詞“喝下去吧!喝下去吧!”這聲音仿佛有魔力,順著她的聲音,從綠色的果汁里伸出來一根根綠色的管子,像蛇一樣盤旋纏繞著,伸向我們每個人。這時我才發現,原來小穎一直在我身旁。我吃了一驚,看了這么長時間的電影,怎么把小穎都給忘了?
小穎肯定是渴壞了,她一把拽過吸管,把綠色的汁水吸進了嘴里。哎呀,不好了,我看到小穎的身體仿佛被融化了一樣,變得越來越綠,越來越小,最后變了一枚綠色的樹葉,輕飄飄地飛向綠色的天空。啊,這果汁是施了魔法的呀!我不能喝,我不要變成樹葉,我不要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!這時候,我才想起爸爸媽媽,想起還沒寫完的算術題,于是,我使勁地搖晃著腦袋,抬腿就往外跑。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往哪個方向跑,但我能感覺到,綠色的吸管仿佛游蛇,在我身后追趕著。我拼命地跑呀,跑呀,忽然腳下絆了一跤,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覺。
等我醒來,四周重新變得昏暗了。我想,這是哪呢?是不是我也變成樹葉了?影影綽綽的燈光里,是爸爸媽媽的臉。
“小艾,你終于醒了。”
我聽到媽媽輕輕地嘆息著。
“怎么這么沒出息呀?竟然在電影院門口睡著了。幸虧我們發現了你。”
爸爸則在責備我。
“你沒事吧?”媽媽又問我。
我忽然覺得腿很疼很疼,是剛才摔了一跤。
原來我回家了。可是,小穎怎么辦?她的爸爸媽媽找不到她,會著急的呀!
“小穎,小穎!”
我拖著哭腔叫著小穎的名字。
“什么小穎呀?”
媽媽奇怪地望著我。
“和我一起去看電影的小穎呀!她被電影院的泡桐樹給吃了。”
說到這兒,我不禁哭出聲來。
“泡桐樹怎么會吃人呢?是你看電影看迷糊了吧?”媽媽看我沒事,搖搖頭,和爸爸一起轉身走了。我知道,他們是不會相信我的。
第二天,我請了一天假。趁著爸爸媽媽去上班,我想去小穎家告訴她的父母。可是,那條通往小穎家的熟悉的路卻說什么也找不著了。
后來,過去了很多年,電影院搬遷,再沒人來看電影了,這里變得非常蕭條。每年春天,紫色的大花開滿高大的泡桐樹,風一吹,從高處簌簌地落下來,仿佛一張張被丟棄的手帕,讓人感覺仿佛枝頭有一個女孩子在抹眼淚。這時,我總在心里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小穎!小穎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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